第二部第一章结局与开始-《风起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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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来敏露出“我早洞察了你的谎言”的笑容,他大喝一声:“但据我们所知,他是被你胁迫的!”

    这一声完全没有震慑到荀诩,他只是弹了弹衣袖,从容答道:

    “我只是根据靖安司的监视记录去找他,也许他与五斗米教徒之间有联系,我能用的上。”

    “结果呢,你是否确认马岱将军与五斗米教徒之间有无瓜葛?”

    “没有瓜葛,马岱将军是清白的。”

    “根据记录,那份监视记录,是在去年就已经被司闻曹右曹掾冯膺归档封存,你认为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大概是他认为这份记录并无参考价值吧。”

    荀诩心想目前还是不要把冯膺的风流艳事说出去比较好。

    “很好,换句话说,你在三月二十八日使用毫无价值的封存挡案去胁迫我军的高级将领,威胁他与你合作。

    而事实上他却是无辜的。

    是这样吗?”

    来敏得意洋洋地追问。

    “我想您弄混了‘有瓜葛’和‘有联系’的概念,马岱将军与五斗米教没勾结,并不代表没联系,我认为……”

    “是,或者不是?”

    “事实不错,但我不认为这种表述是正确的。”

    “如果马岱将军不从,你是否就要利用那份记录捏造一个罪名给他?

    你们靖安司不是经常这么干吗?”

    “我反对这个指控。”

    荀诩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来敏,让他不由得往后一靠,“您要知道,您刚才的发言是对整个靖安司的侮辱。”

    刘敏大概也觉得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头子说的有点过分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大声地咳了一声。

    来敏尴尬地中止了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杜庸见来敏一下子不方便说话,于是主动对荀诩说:

    “荀从事,无论如何,你确实为了一己之私而去胁迫马岱将军吧?

    我这里有马岱将军提供的证词,他说你承诺如果他肯跟你合作,就不再追究他那份档案的事。”

    “左右是逃不掉的。”

    荀诩心想,于是点点头:“不错,我是这样说过。”

    “君子事人以诚,诡道非道。

    就算是普通人,也该以诚为本,以直待人;你与马岱将军同为朝廷重臣,蜀汉栋梁,本应精诚协作;现在同僚之间竟然发生这等监视胁迫之事,荀从事你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有悖礼法的吗?”

    “哦,您可能不了解我们靖安司的工作性质,我们工作的前提就是一切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连我军高级将领你都敢威胁,你还有什么不敢做出来的?”

    来敏这时恢复了气势。

    荀诩本想回一句更为尖刻的话,但是他忽然看到姜维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把话头缩了回去。

    来敏以为荀诩退缩了,于是决定乘胜追击,他拿出另外一张纸,指着荀诩说道:“三月六日,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前往安疫馆进行身体检查,在参商崖附近遭到了敌人的袭击,一名工匠被劫走。

    两个时辰以后,这一股匪徒在褒秦道口被埋伏已久的靖安司部队抓获,没错吧?”

    “是的。”

    “你怎么会想到去褒秦道附近设伏?”

    “因为我们在敌人内部安插了内线。”

    “即是说你事先已经知道敌人会偷袭工匠队伍喽?”

    “不错,而且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为什么你不当场阻止?”

    “因为首脑人物和他们是在褒秦道汇合,我们希望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你为什么不通知军方?

    黄袭将军说他对此毫不知情,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靖安司的通知。”

    荀诩听到这一问题,暗自叹了口气。

    在得知黄预要劫弩机作坊工匠队伍以后,他的确没有警告军方。

    他担心军方一旦有所防范,或者打算甩开靖安司单独处理--这在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那就会让最后的机会付之东流。

    荀诩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严重错误,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对军方隐瞒这一情报,以防止黄预觉察。

    “我是怕他们知情后会影响整个计划的展开。”

    荀诩谨慎地措词。

    这时杜庸在一旁用谴责的口气缓缓说道:

    “你知不知道,在工匠逃亡中,有一名年轻的士兵遭遇袭击而死?”

    “哦?

    是吗?

    我对此很遗憾。”

    “这全都是因为你固执地认为军方的知情会影响你的计划。”

    “不,这一不幸的损失并不在我们的预估之内……”荀诩低声回答,对于这一结果他确实有些歉疚。

    “但是他却因为你的知情不报而死!”

    来敏把纸重重地拍在案子上,他看起来义愤填膺:“这是否意味着,为了方便你的工作,你宁愿坐视我军士兵的死亡?”

    杜庸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荀从事,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以仁德立国的汉国,竟然会有人这样对待为复兴汉室而奋斗的士兵们。”

    停顿了一下,他扬了扬手里的档案,继续悲天悯人:“那个孩子今年才十七岁,他为人和善,又孝顺自己已经五十多岁的母亲。

    他在军队蹴鞠队里打四分卫。

    他大概到死都没有想到,他会因一名官员贪图自己工作方便而死。”

    面对来敏和杜庸的咄咄逼人,荀诩只是简单地回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复兴。”

    “哦?”

    来敏不怀好意地眯起了眼睛,“荀从事,你说你强行进入弩机作坊是为了防止魏国间谍;胁迫马岱将军是为了获得五斗米教情报;坐视一名蜀军士兵的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捉住敌人,那么你是否成功了?”

    “基本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我问你是还是不是。”

    “不是,没有成功。

    敌人顺利把图纸传出去了。”

    “就是说你消耗了我国大量的人力物力,对许多无辜的人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而换来的结果是一个零?

    哦,不,不是一个零,至少曹魏还是有很大收获的。

    对这一个可悲的结局,你有什么评论吗?”

    “没有,这是我的失职,我只顾对敌斗争,忘记了讨好同僚比打击敌人更加重要。

    我向您发誓,下次我一定首先拿热诚的脸挨个去贴诸位将军的冷屁股。”

    荀诩冷冷地回答道,他面对这种无理指责有些忍不住了……

    ……评议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期间荀诩只上了两次厕所,吃了一碗糙米菜粥与两块灸猪肉。

    来敏与杜庸对于评议相当有兴致,他们经常不厌其烦地反复追问荀诩在执行任务时候的某一处细节;比如荀诩曾经调拨靖安司的马匹给高堂秉,让他送给黄预以取得其信任,光就这一细节,那两个人就足足盘问了荀诩半个时辰,荀诩几乎每一句回答都会被引申到渎职与贪污的高度。

    来敏嗜好冷讽热嘲,而杜庸则长篇大论地引用经书,两个人与其说是在评议荀诩,倒不如说是满足自己的表现欲--这也许出自魏延的授意。

    和他们相反,刘敏和姜维则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间或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至于荀诩本人,他对此只是觉得厌烦,精神上倒确实没感觉到什么痛苦--自从知道这是军方故意整他以后,荀诩就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他早就想开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贬为庶民远徙外地,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荀诩在评议期间表现的很洒脱,很多时候会与来、杜两个人唇枪舌战地对着干,累了的话就闭上眼睛消极地“唔唔”两声;面对连番苛酷且偏颇的攻击,这位前从事连一丝委屈的表情都没表露出来。

    评议到了子丑之交的时候终于结束,来、杜两个人心满意足地带着厚厚的记录本站起身来。

    他们威胁荀诩说今天他的表现将会被记录在案,成为品评他的一个重要依据,然后跟随着刘敏离开了房间。

    荀诩疲惫地从胡床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不动而变麻的手脚,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忽然,他发现评议官员并没有走光,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他抬头望去,赫然看到姜维仍旧在原地呆着,双手交叉垫住下巴,饶有兴趣地望着荀诩,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丝琢磨不透的笑容。

    “姜将军?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荀诩有点奇怪地问道。

    姜维走下评议席,来到荀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今天辛苦你了。”

    “还好,反正这种工作脑子和手都不用动。”

    面对荀诩的讽刺,姜维什么也没有表示,他已经在这一天的评议中领教过很多次了。

    屋子四角的蜡烛已经差不多烧到了尽头,这时候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姜维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道:“

    “荀从事,我知道现在很晚,你也很疲劳,但有一个人无论如何希望能在评议以后见一见你。”

    “是谁?”

    “诸葛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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