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对弈与对决-《风起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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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萤说完以后,偷偷观察高堂秉的反应。

    高堂秉皱起眉头,“啪”地把筷子搁到案面上,轻声叹道:“是啊,今天早上我们接到命令,要严格检查一切可疑人物。

    不知这次又有多少五斗米教徒要被……呃,不提也罢。”

    “您的双亲,好像也是五斗米教徒吧?”

    柳萤试探着问。

    高堂秉点了点头,柳萤又打着胆子朝前试探了一步:“您有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

    高堂秉听这话,目光一凛,柳萤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只是随便问问。

    高堂秉苦笑一声:“报什么仇,处刑的可是我蜀汉有司。

    我一个小小的汉军屯长,找谁去报仇?”

    “那如果有机会呢?

    您想吗?”

    高堂秉慢慢扭过头去,严厉地看着柳萤。

    柳萤心中有些害怕,不知道这句明显的暗示会对这名古板的军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高堂秉的目光。

    过了半晌,高堂秉才徐徐吐出一句话来:“萤儿,可不要乱说,这要杀头的。”

    “若是连父母之仇都尚不能报,哪里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

    柳萤反驳道。

    高堂秉闷声不语,只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萤看见高堂秉的反应,感觉在他坚固的外壳逐渐产生了龟裂。

    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实话跟您说,逃跑的那几名五斗米教教徒,全部都藏在我家中。”

    听到柳萤突然这么说,高堂秉大吃一惊,酒杯“咣当”一声被碰翻在地。

    “萤儿你在胡说什么?”

    “萤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不光他们,就连萤儿和爹爹,也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和您的父母一样。”

    柳萤镇静地扶起酒杯,神情严肃地对高堂秉说,“高堂将军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抓去见官了。”

    “……怎么会这样。”

    高堂秉把头低下,喃喃说道,似乎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

    柳萤见高堂秉留在原地没动,知道自己这一次赌赢了。

    “我和爹爹一直都是五斗米教在南郑城中的秘密成员。

    昨天靖安司突袭了我们在辽阳的据点,黄祭酒和魏国来的糜先生侥幸逃脱,躲来了我们家。

    现在蜀军满城在找的,就是他们。”

    “还有魏国人?”

    高堂秉对此早就知道,但听到柳萤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是的,张富--您知道,就是继承了张鲁大人师尊的人--委派我们配合糜先生的行动,设法弄到蜀国最新型弩机的相关资料。”

    柳萤索性将事情合盘托出,她相信要说服高堂秉,必须要主动出击。

    “高堂将军,加入我们吧,这也是为了你的父母。”

    柳萤最后提出了要求,高堂秉闻言猛然抬头,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叫我叛国?”

    “不是叛国,而是离开一个与你有父母之仇的国家。”

    柳萤急切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你在军中的配合,如果你肯加入,我们就能顺利获取弩机资料,带着它前往魏国。

    糜先生已经承诺会给我们优厚的酬劳与栖身之地。

    我们可以在师尊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说到“我们”时,柳萤面色发红,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

    她相信,除了“父母之仇”以外,这也是一个说服高堂秉相当重要的砝码。

    听完柳萤的说辞,高堂秉一言不发,表情凝重。

    他的犹豫被柳萤视为一个动心的征兆。

    而高堂秉的心里却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现在如果通知靖安司的人来围捕,显然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从柳萤的话里,似乎他们仍旧在策划什么计划,且与弩机技术密切相关,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才行。

    现在荀诩和裴绪都不在身边,他只能自己做出判断了。

    “萤儿……”高堂秉下了决心,“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柳萤听到他这么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的后襟已经快被冷汗溻透,背握着匕首的左手手心一片潮湿。

    ……高堂秉的脚底接触到地窖的地面时,他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空气冲入肺部,让整个人精神为之一凛。

    现在,让整个靖安司寝食难安十几天的敌人们即将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叫他下颌的肌肉有些异样地紧绷。

    高堂秉没有余裕去通知荀诩目前情势的变化,只能祈祷尾随着他做支援工作的阿社尔与廖会能够有些默契。

    如果他们误判了局面,贸然冲进柳吉酒肆搜捕,那么深入敌人阵地的他将会被第一个干掉。

    柳萤在旁边牵住了他的手,高堂秉的眼睛还没适应地窖的黑暗环境,但他能感受到少女绵软温润的玉手。

    不过他现在内心翻腾的不是喜悦,而是歉疚--但这并不妨害他履行职责。

    “这个人就是高堂秉?”

    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用食指指着高堂秉说,语气里满含着不信任。

    高堂秉同时觉得有两个人夹在了自己左右。

    “正是在下。”

    高堂秉挺直身体,不卑不亢地回答。

    黄预走上前去,凑到高堂秉面前象猎狗一样上下仔细打量,仿佛要嗅出他身上每一丝可疑的气味。

    柳敏和柳萤在一旁不安地看着,糜冲则把自己隐藏在地窖角落的黑暗中。

    黄预转了几圈,盯住高堂秉的眼睛忽然问道:“何谓‘三业六通诀’?”

    “在下不知。”

    “那么何谓‘黄书合气’?”

    听到这个问题,柳萤面颊有些发烫。

    “黄书合气”是五斗米教中男女双修的秘要,她心已有所属,于是怀疑黄预是否意有所指。

    高堂秉这时候回答说:“在下也不知道。”

    黄预仰面干笑了几声,突然目光一凛,厉声道:“连这些教义都不知!还敢说你不是混入我教的奸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指责,高堂秉不动声色,把双手背到背后,以平常的语调回答:“在下父母是五斗米教教徒,在下却不是,又怎么会了解这些东西。”

    “你在撒谎!”

    黄预大喝,“蜀汉镇压五斗米教是在章武二年才正式开始的,距今不过九年。

    就算你的父母在那时被处死,你也那之前也早就懂事成人,又怎能不了解?”

    高堂秉抬起右手捏捏太阳穴,仿佛对黄预的指责觉得很无奈:“黄祭酒,我想有一件事你有所误解。

    我从来不曾是五斗米教教徒,对它也并没有兴趣。”

    黄预从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

    “也许萤儿对你们的解释和我的动机有所偏差。”

    高堂秉镇定地回答,“我之所以决定加入你们,不是因为我对张天师的忠诚,而是为了我父母的死亡……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柳萤,后者羞涩地低下头。

    “为了女人?”

    黄预枯黄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今天你会为女人加入我们,我怎么知道明天你不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背叛我们。”

    高堂秉指指天花板:“如果我是为了抓到你们,我在地面上时就已经示警了。

    这地窖再大也终究是个地窖,一旦被包围,你们怎么也逃不掉的。”

    柳敏听到这番话,脸色变的有些苍白,柳萤捏了捏爹爹的手,让他不必如此紧张。

    “花言巧语!我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信任一个蜀汉的军人!”

    “我也是。”

    高堂秉简短地回道。

    黄预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声,自从辽阳五斗米教几乎全军覆没以后,他一直处于一种不太安定的精神状态。

    高堂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黄预感觉到自己就象是碣石前的海浪,尽管每一次都汹涌的扑过去,但对方仍旧屹然不动。

    这时隐藏在黑暗中的糜冲发话了:“黄祭酒,不要如此冲动。

    孟子曾经说过: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

    眸子不能掩其恶。

    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我看高堂将军的眼神明亮,专注不移,不象是说谎的样子。”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是靖安司派来的间谍呢?”

    黄预仍旧不甘心地辩解道,“那些家伙是受过专业训练,撒谎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黄祭酒,如果高堂将军主动提出加入,那您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

    但事实上人是我找来的,要求是我主动提出来的,靖安司再神通广大,怎么会算到这一步?”

    柳萤见心上人受到了怀疑,禁不住发言辩驳。

    她的话也没错,荀诩在一开始设计“凤求凰”计划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形势。

    高堂秉给她送过去一个眼神,右手朝下摆了摆,叫她稍安勿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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