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圈套与对弈-《风起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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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所谓的‘大局’是指这个的话,那么我得承认,鄙司的工作相对比较重要。”
荀诩平静地回答,然后从怀里取出那支金镶玉步摇,轻轻搁到案几之上。
冯膺一看到这支步摇,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嘎然而止,涨红的表情急遽褪色,最后残留在脸上的唯有一团苍白。
他怔怔地看着这个东西,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仿佛一尊被西凉朔风冻结的石像。
荀诩没有做进一步说明,这支步摇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你,你想要怎么样……”
冯膺颓然跪回到自己的毯子上,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人完全窥破了秘密的惶恐表情,还带有一点点讨好的味道。
这一支小小的步摇让他的心理优势轰然倒塌。
“我希望您能批准靖安司对五斗米教教徒进行搜捕,具体名单和理由就在那份报告里。”
荀诩提出了要求。
“我知道了……”
冯膺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无力地点了点头,颤抖着拿起一支毛笔签出一支令箭,把它交给荀诩。
冯膺还想把那支步摇拿回来,可手刚伸过去,荀诩已经先行一步,很自然地将那东西揣回到自己怀里。
“孝和……”冯膺顾不得许多,拉下脸皮来讨好地说道:“下次我会为你在姚曹掾和杨参军面前多说几次好话的。”
荀诩咧开嘴露出微笑:“那多谢冯大人提携了。”
说完他拿着令箭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只留下冯膺一个人抱着脑袋沮丧地趴在案几上,徒然心惊胆战。
大获全胜的荀诩走出屋子,恰好看见狐忠站在走廊另外一端冲他招手。
荀诩走过去,狐忠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眼冯膺的房间,笑道:“孝和,看来你是钓到了大鱼。”
“全托了你的福。”
荀诩的话颇有深意,事实上如果不是狐忠提醒他去调阅去年的监视记录,他不会怀疑柳萤,也就没办法找到柳萤与冯膺之间的关系了。
荀诩忽然想到,当时狐忠说了一句话:“那可是一个充满了含沙射影和闲话的世界,正等着我们去挖掘呢。”
最早荀诩以为这是指马岱的事,但现在看来这句话似乎是别有深意。
军谋司的人一向眼光都很毒,狐忠又整天跟着冯膺,恐怕这件事他早就心知肚明。
想到这里,荀诩不禁心里嘀咕道:
“这家伙不会早就觉察到,只是一直不说等着我来出手吧……”
“哎,怎么了?
怎么忽然发呆?”
狐忠问道。
荀诩这才如梦初醒,抱歉地笑了笑,对他说:“最近事情太多了,千头万绪的。”
“呵呵,不要忘了,后天就是让那些工匠去安疫馆体检的日子了,你要做好审询的准备,我们可没多少时间。”
“哎呀,我真差点忘了……”荀诩拍拍自己脑袋。
根据三月二日冯膺、荀诩与狐忠的会议决议,由于军方拒绝让靖安司进入第六弩机作坊盘问工匠,他们会请安疫馆出面以检查虏疮(即今之天花)的名义将弩机工匠调出来,然后突击审讯。
“那么,你那边联系好了吗?”
荀诩问。
狐忠跟安疫馆的人很熟,这方面的联络工作是由他负责。
“唔,已经跟安疫馆的人说妥了,通告已经发给了军方”
“唉,若不是军方作梗,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呵呵,别抱怨了,咱们很久没喝一杯了。
对了,叫上成蕃,他最近老婆病了,他又开始逍遥起来了。”
狐忠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对荀诩刚才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
“等这些事解决以后再说吧……”荀诩苦笑道,同时自嘲地摸了摸脸,“……如果真能解决的话。”
同一天下午,拿到冯膺批准的荀诩回到靖安司,立刻发动了对辽阳县五斗米教教徒的大搜捕。
为了配合行动,荀诩还特意去找了掌管卫戍部队的成蕃,要求他调拨部队来协助。
后者接到公文时正在看歌伎表演,听到荀诩的要求后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要抓南蛮大象啊?
动员这么多人。”
“比那个可怕,是五斗米教徒。”
荀诩故意板起脸,“那些偏激的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
成蕃一听,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挥挥手,叫那些歌伎退去,然后盘着腿转过身来严肃地说道:“孝和啊,我不是不借你士卒,不过你可得想清楚喽。
这若是引起民变,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这个自然由我一人承担责任。”
“哎哎,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成蕃尴尬地抓了抓头,“借肯定还是要借给你的,公事嘛,不过要在仓促之间集结这么多人,也挺费时间。
我还得重新安排南郑的防卫配置。
你也知道,我军的主力兵团已经开始集结,现在城里士兵不太够用。”
“那你尽快,这种事拖延不得。”
荀诩把公文掷到他怀里,“总之今天晚上酉时,我要见到200名士兵在城北门集合,不然丞相和嫂夫人都不会饶了你的。”
说完他拿眼睛瞄了瞄歌伎们消失的侧门,成蕃只能气哼哼地应允,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一直到了酉时又半个时辰,两百名卫戍部队才集结完毕。
荀诩顾不上去骂成蕃慢吞吞的效率,他骑上马,率领着这两百名士兵以及三十余名靖安司行动组的人直奔辽阳县而去。
他还派了快马先去通知辽阳县县尉,让他调动可靠的人先控制住整个县的各处要道,以免有人逃脱。
当荀诩的大部队抵达辽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五日的丑寅之交了。
辽阳县尉早已经等在城边,一见到荀诩就迎上来报告说他一接到命令就立刻派人封锁辽阳全县。
荀诩拿出裴绪圈定的那二十几人的五斗米教徒名单交给县尉,让他派熟悉道路与居民情况的土卒做向导,带着搜捕部队前往缉拿。
于是二百三十人的搜捕部队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分成二十余个单位,向名单上开列的二十余名目标人物住所同时急速冲去。
荀诩则在县治所坐镇,等候消息。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搜捕支队纷纷报告说已经控制住了目标,荀诩听到以后十分满意,心中暗想我们靖安司总算开始顺风了。
但随着各搜捕支队的回报越来越多,荀诩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目前送来县治所的教徒都是些“鬼卒”级别的教徒,在治所的台阶下跪了黑压压的一片,“祭酒”级别的却一个也没有。
大约又等了半个时辰,最后三支搜捕支队空手而回,向荀诩报告说黄预与其他两名“祭酒”级的教徒不知所踪。
荀诩恨恨地拍了一下案子,心中十分恼火。
想不到这些家伙的嗅觉这么灵敏,这一回又被他们从指头缝里跑掉了。
这时负责去搜捕黄预的队长走过来,对荀诩说:“我们在黄预的家中搜到了一些药材残渣和带血的布带。
他家的床上很明显有受伤过的人躺过的痕迹。”
“还有一套黑色直裆裤与一个面罩。”
队长说完,将这些东西都搬到了荀诩面前。
荀诩拿起这两件衣物看了看,立刻分辨出这是那个黑影在总务偷图纸时所穿的衣服。
“去问问那些教徒,黄预到底逃去哪里了。”
荀诩拿着衣服站起身来,冷冷地下了命令。
队长领命而出,很快外面响起了惨叫,很明显靖安司的人在使用“非仁义”的手段来询问这些教徒。
在法家门徒姚柚统治的司闻曹中,并没有给儒家留出一席之地。
姚柚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并不是奢谈仁德的时候”。
因此这种作风在司闻曹--尤其是靖安司--内蔚然成风。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工夫,队长回到治所屋子里,手里攥的皮鞭已然有斑斑血迹。
“报告,他们一个都不肯说。”
荀诩“唔”了一声,这些地下五斗米教教徒都是些极虔诚坚定的人,不是严刑拷打所能屈服的。
队长问他该怎么办,荀诩把衣服丢回到地上,站起身来,大声命令道:“立刻回城,宣布南郑全城戒严!”
虽然荀诩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素昧平生,但通过前天在总务的跳崖事件他开始了解到:这是一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之徒,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去达成目标,即使环境再如何恶劣也不会轻言放弃。
因此,荀诩判断,他们不会向北逃向曹魏控制的陇西地区,而是向南进入南郑城中,伺机对图纸、工匠或者弩机实物其中的一样下手--他们目前一样也没有得到。
虽然三月的凌晨依然是春意料峭,但荀诩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开始沸腾了。
他望着东方隐约出现的鱼肚白,喃喃地说了一句完全不符合秘密情报部门风格的话:
“终于要开始正面的对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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