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会站在今天写明年和后年我预测可能发生的事,却绝不会,永远也不会,铺开稿纸,吸着烟,潜心地去编织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即使我下了天大的决心,写下第一行字以后,我也肯定会跳将起来反问我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意义何在?虽然,我十分明白,写“从前”是多么稳妥的选择。因为这样,差不多只有那样,一个中国的当代作家,才能既当着作家,又不至于和时代,尤其是和当代的现实,发生在所难免的矛盾、抵牾和冲撞。 像我这样一个自讨苦吃,而又没法改变自己创作意向的作家,既然对现实的关注完全地成为了我进行创作的驱动力,我当然希望自己,也要求自己,对于我所关注到的、感受到的、触及的现实,能够认识得越客观越全面越好,能够从总体上把握得越全面越好。 我既然愿意写老百姓,我怎能不最大面积地接近他们?我所言老百姓其实几乎包括中国的绝大多数人——工人、农民、小商贩、小干部、小知识分子。 但——我的问题,从根本讲,恰恰出在我和老百姓的接近、接触,以及对他们的了解和理解方面。 毛泽东曾经将老百姓,尤其中国的老百姓,比作“汪洋大海”。他的语录中那段话的意思是——不管来自任何国家的军队,如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中国进行冒险性的侵略的话,那么他们必将被淹没在中国老百姓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的切身感受是,在一九九三年,在朱镕基湍流逆舸,切实整肃中国金融界混乱状况之前,在江泽民以党中央的名义提出反腐败之前,在公安部发出从严治警的条令之前,在中国农民手中的“白条”得以兑现之前,在接下来整顿房地产开发热、股票热、特区开发热之前,如果你真的到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尤其是到北方的而不是南方的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如果他们将你视为可以信赖的人,如果他们不怀疑你是被权贵们豢养或被金钱所收买的人,如果他们直言不讳地对你说他们憋在心里想说出甚至想喊出的话,那么,不管你是官员也罢,作家也罢,记者也罢,不管你曾自以为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对中国之现实看得多客观、多全面,总体上的认识把握得多准确,你的看法、你的认识、你的观点、你的思想,片刻之间就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稀里哗啦,哪怕你自认为是一个非常理性、非常冷静不被任何外部情绪的重重包围所影响的人。 在改革和腐败之间有一个相当大的误区,也可以干脆说是一个相当大的社会黑洞。一个时期内,一些帮闲人和一些帮闲理论家,写出过许多帮闲式的文章。这类文章一言以蔽之地总在唱一个调子——要改革,腐败总是难免的。只要老百姓一对腐败表示不满,这个调子总会唱起来。 难免地,那么老百姓可该怎么着好呢? 帮闲文章告诉老百姓——别无他法,只有承受。只有增强心理承受能力。 老百姓要是不愿意呢?——那么便是老百姓不对,老百姓不好,老百姓不可爱,老百姓太娇气了。 那一类帮闲文章似乎推导出了一个天经地义的逻辑——如果人们连腐败都不能或不愿承受,拥护改革不是成了一句假话空话吗? 使你没法不怀疑,他们是和腐败有着千丝万缕的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拿了雇笔钱替腐败辩护的专门写手。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对文艺工作者该如何“正确”地反映现实生活说过一段话。她说——我们不否认社会主义也有一些阴暗面。如果你真的看到了感觉到了,那么你就更自觉地、更热忱地大写特写光明吧。按照这位“旗手”的逻辑,光明鼓舞了人们,人们也就不再会注意阴暗了,阴暗不是就等于不存在了吗? 这一次由党中央提出开展反腐败,于是从中央到地方,从共产党内到民主党派内,似乎才敢言腐败。因为这叫“落实中央任务”,不至于因此而被划到改革的对立面去,不至于被疑心是故意大煞改革大好形势的风景。 我们有那么多“人大”代表,我们有那么多“政协”委员,此前,我们老百姓却很少在电视上、电台里和报纸上,看到或听到哪一位代表、哪一位委员,替老百姓直陈勇谏反腐败之言。我们能够听到或看到的,几乎总是他们多么拥护改革的表态式的言论。他们的使命,似乎只是在这一点上才代表老百姓。现在似乎开禁了,允许讲,于是才似乎确有腐败存在着…… 我记得有一次开人代会期间,我去某省代表驻地看望一位代表朋友,在他的房间里,不知怎么一谈,就谈到了腐败现象。房间里没别人,就我们两个。我没觉得我的声音有多高,可他的脸却吓得变了色,惶惶然坐立不安,连连请求于我:“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呀!”我说我的声音也不大啊。他说:“还不大?咱们别谈这些,别谈这些了!”并向我使眼色,仿佛门外正有人窃听似的…… 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人大和政协对于国家现状和前途所发挥的积极的、重要的、巨大的作用。但是呼吁惩办腐败的声音,应该承认首先是由新闻界那些勇于为民请命的可敬人士们发出的,不管老百姓认为新闻界亦同样存在着的种种弊端,如何幽怨久矣。 “权钱交易”这句话最先就是无可争议地来自民间。其后逐渐诉诸报章,再其后从我们的总书记口中向全党谈了出来。于是今天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公开的话题,否则它也只不过永远是老百姓的愤言罢了…… 一个时期内,老百姓的直接感觉是——分明地,有人是极不爱倾听关于腐败的话题的,听了是不高兴的,是要以为存心大煞改革的风景的。于是后来老百姓也不屑于议论了,表现出了极大的令人困惑的沉默。沉默地承受着。承受着物价的近乎荒唐的上涨,承受着腐败的得寸进尺,肆无忌惮。不就是要求老百姓一概地承受吗?那就表现出一点儿心理承受能力给你们看。即使在今天,老百姓认为最没劲的话题也大概莫过于反腐败的话题了。老百姓内心里的真实想法——似乎是要伴随着腐败一齐往前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