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温馨-《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
第(2/3)页
其实呢,我的儿子,只不过出生在筒子楼,渐渐长大在筒子楼。
有天下午我从办公室回家取一本书,见我的父亲和我的独生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我的儿子的一只小手紧紧揪住我父亲的胡子(那时我父亲的胡子蓄得蛮长)——他怕自己睡着了,爷爷离开他不知到哪儿去了……
那情形给我留下极为温馨的印象。还有老父亲教我儿子数楼阶的语调,以及他关于“福”的那一句话。
后来父亲患了癌症,而我又不得不为厂里修改一部剧本,我将一张小小的桌子从阳台搬到了父亲床边,目光稍一转移,就能看到父亲仰躺着的苍白的脸。而父亲微微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和他对面养了十几条美丽金鱼的大鱼缸。这是父亲不能起床后我为他买的。十月的阳光照耀着我,照耀着父亲。他已知自己不久于世,然只要我在身旁,他脸上必呈现着淡对生死的镇定和对儿子的信赖。一天下午一点多我突觉心慌极了,放下笔说:“爸,我得陪您躺一会儿。”尽管旁边备有我躺的钢丝床,我却紧挨着父亲躺了下去。并且,本能地握住了父亲的一只手。五六分钟后,我几乎睡着了,而父亲悄然而逝……
如今想来,当年那五六分钟,乃是我一生体会到的最大的温馨。感谢上苍,它启示我那么亲密地与老父亲躺在一起,并且握着父亲的手。我一再地回忆,不记得此前也曾和父亲那么亲密地躺在一起过;更不记得此前曾在五六分钟内轻轻握着父亲的手不放过。真的感谢上苍啊,它使我们父子的诀别成了我刻骨铭心的温馨……
后来我又一次将母亲接到了北京,而母亲也病着了。邻居告诉我,每天我去上班,母亲必站在阳台上,脸贴着玻璃望我,直到无法望见为止。我不信,有天在外边抬头一看,老母亲果然在那样望我。母亲弥留之际,我企图嘴对着嘴,将她喉间的痰吸出来。母亲忽然苏醒了,以为她的儿子在吻别她。母亲的双手,一下子紧紧搂住了我的头。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于是我将脸乖乖地偎向母亲的脸,闭上眼睛,任泪水默默地流。
如今想来,当时我的心悲伤得都快要碎了。所以并没有碎,是有温馨粘住了啊!在我的人生中,只记得母亲那么亲爱过我一次,在她的儿子快五十岁的时候。
现在,我的儿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里,无意中听到了他与他同学的交谈:
“你老爸对你好吗?”
“好啊。”
“怎么好法?”
“我小时候他总给我讲故事。”
其实,儿子小时候,我并未“总给”他讲故事。只给他讲过几次,而且一向是同一个自编的没结尾的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种讲法——该睡时,关了灯,将他搂在身旁,用被子连我自己的头一起罩住,口出异声:“呜……荒郊野外,好大的雪,好大的风,好黑的夜啊!冷呀!呱嗒、呱嗒……爪子落在冰上的声音……大怪兽来了,它嗅到了我们的气味儿了,它要来吃我们了……”
儿子那时就屏息敛气,缩在我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幼儿园老师觉出儿子胆小,一问方知缘故,曾郑重又严肃地批评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来专给儿子讲那种故事啊!”
熟料,竟在儿子那儿,变成了我对他“好”的一种记忆。于是不禁地想,再过若干年,我彻底老了,儿子成年了,也会是一种关于父亲的温馨的回忆吗?尽管我给他的父爱委实太少,但却同一切似我的父亲们一样抱有一种奢望,那就是——将来我的儿子回忆起我时,或可叫作“温馨”的情愫多于“呜……呱嗒、呱嗒……”
某人家乔迁,新居四壁涂暖色漆料,贺者曰:“温馨。”
年轻夫妻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最在乎的定是卧室的装修和布置,从床、沙发的样式到窗帘的花色,无不精心挑选,乃为使小小的私密环境呈现温馨。
少女终于在家庭中分配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也许很小很小,才七八平米,摆入了她的小床和写字桌再无回旋之地;然而几天以后你看吧,它将变得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温馨。
新房大抵总是温馨的。倘一对新人恩爱无限,别人会感到连床边的两双拖鞋都含情脉脉的;吸一下鼻子,仿佛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温馨。反之,若同床异梦,貌合神离,那么新房的此处或彼处,总之必有一处地方的一样什么东西向他人暗示,其实反映在人眼里的温馨是假的。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