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慈母和我的书-《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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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传》。”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里”,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传》。”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咕哝道:“哟哈,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

    “葛列高里”跑下了台阶,向我们走来。他走到母亲跟前,用一根手指将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着抹他的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将我的“精神食粮”紧抱在怀中。

    母亲则将我扯近她身旁,像刚才坐在台阶上一样,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

    “葛列高里”以将军命令两个士兵那种不容违抗的语气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里”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我的同代人,当你们也像我一样,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时候,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生活在一个穷困的普通劳动者家庭的话,你们为我做证,有谁曾在决定开口向母亲要一元多钱的时候,内心里不缺少勇气?

    当年的我们,视父母一天的工资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几次《青年近卫军》长篇小说连续广播。那时我家的破收音机已经卖了,被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进肚子里了。

    直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当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粮”。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维他命”,更没从谁口中听说过“卡路里”,但头脑却喜欢吞“革命英雄主义”,一如今天的女孩子们喜欢嚼泡泡糖。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三十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乌玻璃一样。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跌进门去的。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作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压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厚或者干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这使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她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我呆呆地将那些女人扫视一遍,却发现不了我的母亲。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你找谁?”

    一个用竹篾子拍打毡絮的老头对我大声嚷,却没停止拍打。

    那毛茸茸的褐色的老头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妈!”

    “你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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