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告别-《落花时节》


    第(2/3)页

    郝聿怀听了,就将头钻进被窝里不肯出来:“哎哟,真不好意思,我才做了多少,就冲你邀功。可我比你当时大四岁,而且我还是男人哦。”

    宁宥由衷笑着替儿子拉好被子,拍拍儿子的屁股道:“你还可以努力。妈妈睡去了,有你看着门,我能睡得很安稳。”

    听着儿子从被子里拱出来的咿咿唔唔声,宁宥回去主卧,可一走进门,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百感交集。

    陈昕儿那边此时正是阳光灿烂。她接到简宏成助理的电话之后,有的放矢地发了两条短信出去,除了宁宥回复恭喜她,她家里的回复却是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办酒席。陈昕儿不知道,简宏成没提起,助理也没提起这回事。显然,简宏成不可能办什么酒席。陈昕儿不知怎么回复才好,索性又是闷声不响做只缩头乌龟。反正越洋电话贵,已经对她失望透顶、放弃她好几年的爸妈不会打电话追着不放。果然,她爸妈这就没了下文。

    陈昕儿满心不是滋味,想找个人说说,可能找谁呢?她这么多年一直避世,躲得别人已经想不起她,宁宥更是当面说不要再见她。而不认识的,她该怎么跟人介绍故事的来龙去脉呢?她羞于说出口,所以她来加拿大后并不热衷打入华人社交圈,只默默过自己的小日子。她的交际圈已经缩无可缩,只剩下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她找不到人说话。

    陈昕儿面无表情地在厨房做等会儿招待律师的茶点,忽然接到田景野打来的电话:“陈昕儿,我这个电话打得很冒昧,对不起。可你爸妈打电话半夜找到我,他们着急。”

    “我爸妈可真会乱来。”陈昕儿说不出其他。

    田景野只得直接问:“你要结婚了?跟班长?”

    “是的。他跟我商量了一下,我通知一下我爸妈。”

    田景野觉得陈昕儿说话的语调怪怪的,绝无喜悦:“恭喜你,早该这样,我们同学早等着你们这一天。你也该出来见见我们了。”

    陈昕儿不禁眼圈儿一热:“真的吗?”

    “你们俩的事大家都清楚,班长从不隐瞒。但孩子都生了,你们又男未婚,女未嫁的,我们还是希望你们踢好临门一脚。即使班长对你没什么感情,不过,这样结婚了也好,以后你也不必再说什么妾身未分明,别再把自己的头埋在沙堆里装鸵鸟,出来做个正常人,对谁都好,尤其是对孩子。”

    陈昕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是尴尬,又是点头:“是的,是的。可是……简宏成也是这意图吗?”

    田景野差点儿晕倒:“你们没商量好?好吧,等班长通知我的时候,我也问问他。你呢,向周围太太们学学,别人是怎么对待老公的。”

    田景野听到的却是陈昕儿的叹息,似乎很不快乐。

    陈昕儿是真的不快乐,明明与美好只是一墙之隔,而且她已经偷窥春色,可她进不去。简宏成完全不给机会。从来就把路子堵得死死的。可是,人心肉长,陈昕儿怎么可能不向往?

    心事重重,几个点心被她烤得歪瓜裂枣,重新动手依然重蹈覆辙,可两位律师已经打电话说快到了。她只得矮子里面拔将军,挑出顺眼的装盘。

    两位律师都是女的,上门呼陈昕儿为陈女士。陈昕儿请她们往里坐。两人客气礼貌地打量房子和院子,有节制地赞美,即使已经飞了一长夜,眼角露出憔悴,依然说话点到为止,无懈可击,职业风范毕露。陈昕儿顿时觉得压力很大,浑身不自在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才好,而且竟然忘了上茶,直到年长点儿的修律师问起,才忙着倒茶煮咖啡。

    她忙碌的时候,两位律师已经将材料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几上。因此,她才重新坐下,修律师立刻微笑道:“那,我们开始?这是婚前协议,您请过目。”

    陈昕儿拿来看,协议很简单,附带财产约定协议,约定各自的婚前财产婚后照旧,婚后各自财务独立,也就是说,陈昕儿别指望通过婚姻从简宏成那儿得到额外好处,除了规定的每月家用和目前陈昕儿与小地瓜在深圳住的房子归到陈昕儿名下,协议简单得一目了然,无法设置陷阱。陈昕儿也不指望简宏成能分家产给她,于是爽快地签下协议。她的签名旁边是简宏成的签名,她的签名第一次与简宏成的放在一起,却是在这样的场合。签好名字,她不禁停下笔,看着简宏成的签名好久——笔画刚毅,一如其人。

    年轻的云律师见此好生诧异,而修律师则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陈昕儿呼出一口长气,将手挪开,才道:“两位当事人签名,条文合法,本协议就此生效。陈女士请再慎重考虑一下,还有异议或者补充吗?”

    “没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辛苦你们老远赶来,请问订酒店了吗?”

    修律师忽然沉吟,她看了眼云律师,还是果断取出下一份文件:“我们订酒店了,谢谢陈女士关心。既然您对婚前协议无异议,我们再接着下一份,离婚协议书。您请过目。”

    虽然陈昕儿早已清楚结婚只是走个过场,很快简宏成就会提出离婚,可这都还没结婚呢,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却已经放到她面前。如此步步防范,滴水不漏,完全拿她当危险的陌生人,陈昕儿还是被一举戳中,心如刀绞。她几乎没法看清字眼,摸索着找到签名的地方,将协议上的名字签了,便将笔随随便便地扔在简宏成的签名上。

    云律师尽量温和地补充道:“签名下面的日期将在具体日子到来时填上。请问陈女士,可以吗?”

    “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对不起,不留你们了,辛苦。”

    两位律师立刻收拾文件告辞,给陈昕儿留下一份婚前协议。

    走到门外,坐进出租车,云律师才忍不住感慨:“人贵自立,今天最有体会了。”

    修律师则冷冷地道:“人家轮得到你感慨?相比我们天天伺候各种客户,这种只伺候一个便挣得下半辈子丰衣足食的生意可轻松太多。”

    “不,总得给个人情感留份自我。”

    “那是自立的人才配拥有的奢侈品。唉,开车找旅馆什么的都拜托你了,小云,年纪大了不中用。”

    陈昕儿隔窗看着两位律师离去,她即使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可猜得到两人对她的评价。修订那两份十足屈辱的协议书的人,怎么看得起毫无异议就签名的她呢?是呢,她们知情,因此,她们依然称呼她“陈女士”。

    她们看不起她。想到这儿,陈昕儿长长叹息。

    “一二·九”歌咏会还没结束,宁宥接到妈妈的来信,让她周日回家一趟,帮忙一起搬家。从小搬家的活儿做得多了,宁宥懂得套路。掐指一算,她得周六下午第一节课后就走,要不然赶不上车子,更别说帮忙了。请假,就得找班长简宏成。找到简宏成时,他正与陈昕儿在楼梯口商量演出服的事,要借衣服几套、裙子几条什么的。两个人用钢笔在笔记本上比画,显然很认真的样子。宁宥只得远远站住了,等他们正事办完再说。

    可背对着宁宥的简宏成不知怎么就知道身后有人了,很快便扭过头来,一看见是宁宥,就忍不住笑道:“找我还是找陈昕儿?”

    宁宥赶紧将请假条递过去:“我想星期六下午请假赶末班车。我家搬家,我得回去帮忙。”

    陈昕儿奇地看着简宏成的笑脸,对同学笑得这么低三下四的干吗?恐怕前儿因率全班男生打走流氓而被教导处叫去教训,都没这么跟老师赔笑。

    简宏成笑道:“星期六下午化学课有单元测试,你没法走。考完再走还来得及吗?”

    “赶不上末班车了。那算了。”宁宥很郁闷,想从简宏成那儿拿回请假条。可简宏成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去,不给。不给就不给,一张请假条又不稀罕,宁宥就走了。

    陈昕儿见宁宥走了,便拿笔杆子轻轻敲几下硬皮本,试图继续讨论,却敲不回简宏成的脑袋——简宏成对着宁宥单薄的背影发呆。陈昕儿不得不咳嗽几声,才将简宏成的魂儿唤回。她笑道:“想什么呢?想跟化学老师说说别考了是吧?”

    简宏成愣愣地冲着陈昕儿笑,眼睛亮亮的,笑得陈昕儿脑袋里轰的一声乱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很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无法直面一个男生。简宏成却脑袋一拍,兔子一样地蹦出去,追刚走开的宁宥,将陈昕儿扔在那儿不管了。陈昕儿愣了,找来找去,终于在楼下操场上看到刚追上宁宥的简宏成。简宏成好像在强烈要求什么,宁宥一个劲儿地摇头拒绝要走开,而简宏成追着继续说啊说,缠得宁宥终于点头。陈昕儿张口结舌地看着,满肚子的疑问,心中忽然非常不快,怏怏走了,不等简宏成。

    晚自习后,陈昕儿才跟同桌说了几句,扭头就找不到宁宥了。她赶紧小跑才追上正要回寝室的宁宥,呼哧呼哧地道:“请假的事解决了吗?”

    “没呢。既然是考试,没办法。”

    “那怎么办?”

    “不知道呢。”

    “班长也没解决办法吗?”

    “不好太麻烦班长呢。不好。”宁宥叹息着摇头。可即使今天将信发出去,妈妈也收不到了,周六只能让妈妈一个人搬家了。

    不知怎的,陈昕儿松了口气,轻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谢谢、对不起、劳驾之类的词语最好经常挂在嘴边。”

    宁宥在黑暗中眉毛微微一挑,但嘴里心平气和地道:“陈书记指的是我请假时候的说话语气吧?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对待班长吗?”

    陈昕儿被问住,心里闪过更多疑问,满肚子地纠结起来了。

    宁宥冷笑抢着道:“你既然不知道,却来教训我,是没礼貌还是仗势欺人?但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宁宥说完,就撇下陈昕儿走了。

    陈昕儿吃了个哑巴亏。可她心里很快就将被抢白的事儿忘了,她有更多其他的不快,可又不敢多想,一晚上都闷闷不乐。

    周六,简宏成在他弟弟的帮助下,终于顺利地将摩托车偷运出来,搁在学校门口不起眼的地方。等考完一下课,他就走到宁宥身边,俯身轻声道:“别吱声,快收拾,我送你回去,摩托车偷出来了。”

    宁宥一惊,本能地拒绝:“不去了。谢谢。”

    “什么?你让你妈一个人收拾?忙得过来?”

    宁宥低着头,心里好生复杂。简宏成急得简直要跳起来:“快走啦,再不走天就暗了。”他看着眼前细细的脖子,真恨不得一把揪过来拎出门去。

    田景野不知这两人在干什么,走过来痞痞地吹了声口哨,又“哟嗬”了一声。宁宥顿时不自在起来,赶紧背上书包出去。简宏成拎起一个大花布包紧紧跟上。走到外面,简宏成道:“校门口,快。别让人看见,我好不容易偷出车子。”他见宁宥不往校门口走,就跑步堵住宁宥的去路,直视着宁宥道:“我又没坏心眼,你避着我干吗?难道你忍心让你妈一个人搬家,你却星期天在学校闲着没事逛街?”

    宁宥不能反驳,她满肚子的话都无法说,不禁急得低头跺足。

    简宏成不知女孩为什么这么别扭,只得用上群众路线了:“快走啊,同学都看过来了。”

    “啊?”宁宥连忙抬头一看,果然,一张脸一下子红得喝醉了似的,赶紧拔脚就跑,想都没想就跟着简宏成跑向了校门方向。

    陈昕儿当然看见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费劲地猜,都没听见同学在跟她说什么。一起排练的同学在背后偷笑她吃宁宥的醋了。

    简宏成为免别人看见,一边跑,一边从大花布袋里掏出头盔套上,也扔一个给宁宥。可宁宥就跟坐自行车似的,偏着身坐在他后面,顽固地红着脸,低着头。简宏成却完全没了脾气,轻声轻气地劝:“你不能这么坐,半路石头上弹一下你就会掉下来,真的。你得跟骑马一样坐。你把我当木头,开摩托车的木头,不就行了?”见宁宥的脸越来越红,却愣是不说话,简宏成只得再使群众路线,“呃,快好好坐,同学都快过来了,别让他们……”

    宁宥吓得立马蹿上后座好好坐了。简宏成在前面鬼祟而得意地偷笑,轰地冲出校门。本来宁宥只是松松地各用三根手指稍稍地抓住简宏成为了冒充成年人特意穿的宽大夹克衫,可简宏成一轰油门往前冲,她吓得尖叫一声,毫不犹豫地死死抱住前面人的腰。

    从小到大,两人都还是第一次这么贴近异性,两个人脑子里都像炸开了花。简宏成连方向都握不稳了,不得不停下来,忍不住回头瞧。可一回头,两只大头盔就顶在了一起。在头盔后面,两人惊惶地脸对着脸,隔着透明目镜凝视,不知所措。宁宥甚至都忘了放开环抱的双臂。是简宏成先清醒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温柔地转动脖子,让自己的头盔在宁宥的头盔上慢慢地顺着弧度蹭过去,他便不敢再造次,专心地开他的摩托了。

    这件往事,原本随着宁宥远远看见家门的影子就慌慌张张地跳下车,车没停稳,她被车速带着还摔了一跤,她不顾简宏成的惊呼,赶紧地跑回家,什么都不敢跟妈妈说,而紧紧尘封在不知哪儿了。后来,隐约听说路盲简宏成那天迷路,差点儿回不了家。可她不敢打听,能离简宏成多远就多远。今天,宁宥坐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店,等刚下飞机的简宏成赶来,却不经意地想到了这件往事。按说,在辗转了一夜,几乎未眠之后,脑袋该非常混沌,却不料记忆竟如此清晰,甚至记得头盔蹭过去时天旋地转的震撼。宁宥依然觉得莫名其妙,她为什么竟会清晰地记住这一段。

    “宁宥。”

    忽然,传来的声音将宁宥抓回现实。她手忙脚乱地回头看,又想站起来,好不容易神志在这时候回来了,她又稳稳地坐回了沙发,冲刚到的简宏成微微一笑。即使沙发柔软得让人忍不住想躺下,宁宥依然坐姿俨然,犹如心知有狗仔队偷拍的明星。

    简宏成则是很正式的西装,他今早不知穿什么见宁宥才好,想来想去,还是最保险的西装。他站住,俯视了一会儿宁宥,才大刀阔斧地坐下,叫了美式咖啡,不加奶,又微微起身,解开西装扣子,稍稍调整了一下沙发的位置。他让自己显得很忙碌,以致没空开口。可是,服务员很快将咖啡送上,他便没了不开口的理由。可等他定定地看住宁宥,说出来的却是没想好的:“昨晚有没有又停电?看上去没睡好。”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