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账-《落花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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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简敏敏从来不会真正认栽,她甚至都懒得流泪。从未有人同情过她的软弱,在她软弱的时候,也正是被欺负得最狠的时候。

    简敏敏只发了一会儿呆,便立刻利索起身,翻窗而出,将串联大门门环的铁索解开扔掉,打开家门。那只来回一趟深圳的行李箱又被她原封不动地拎上车,她再奔机场,再飞深圳。

    郑伟岗走后,田景野难抑激动的心情,忍不住走出去,到人迹罕至的大草坪上给简宏成打电话,这样可以酣畅地大声说话。他听到电话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不禁奇道:“在干什么?你要是忙,我等会儿打给你。”

    “别挂,我在跑步机上走路。”

    “哈哈,你锻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看他们在群里讽刺胖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嘿嘿,是被宁宥那句‘长相天生,体形走样全是自暴自弃’刺激到了吧?”

    “哈哈,正是。知道吗……呃,算了。你找我什么事?”简宏成这两天胸口一直翻滚着宁宥家与他家的仇恨,极想找个谁说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不敢说。

    “我知道什么?是不是我错过了什么?”田景野不放过。

    “我不能说,说了连幻想都无法立足了。我这两天的状态就是原来如此——不是我差劲——还不如不知,六神无主啊。哎,你怎么来了?”简宏成感觉身后似有凉风削肋骨而过,回头竟见大姐简敏敏黑着脸站在他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有事?要不你有空立刻给我个电话。”

    “你说,你说,不相干。”简宏成两眼看着他姐,心里不禁嘀咕,难道早上没赶上飞机?

    “除你之外,又有人非常信任地将大笔资金交给我打理,原因是以前的朋友们拿命替我担保。我很激动,非常激动,原来朋友们还认可我的人品。朋友认可的意义比让我重操旧业甚至更上层楼更让我激动。”田景野虽然脸上依然皱纹纵横,挂满厌倦,可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大踏步走,一个人在草坪上亢奋地绕圈子。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这下你还有理由消沉吗?立刻、当即、必须把店门关了,谁耐烦做那些小门小户的生意。”简宏成也替田景野高兴,又不得不分神管着大姐的动向,一心两用,脚下便乱了,他的“运动细胞缺乏症”彻底爆发。

    “店门不关,我得给人一个交代,也得给儿子一个他的小脑袋瓜想象得到的身份,让他对他的父亲放心。你忙吧,回头找你好好喝一杯。”

    “行。要不你现在找棵树撞几下,假装是我高兴得挥拳头揍你。你恢复正常,很好,很好……哎哟……”简宏成终于小脑紊乱,掉下跑步机,跳了好几步,撞上隔壁一台跑步机才得以稳住,“我摔下跑步机了,哈哈。过几天就去找你,你准备好酒。”

    田景野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是纵身一个飞跃,在空中双腿乱蹬,硬是将自己摔到草地上。他在草地上耍无赖似的对着天空乱笑,傻笑。

    简宏成即使面对他大姐了,依然是收不住的满面笑容:“你想通了?”

    “对,我想通了。方便在你公司健身房谈私事吗?”

    “去我办公室吧。”简宏成笑着,边走边将田景野的喜讯记录到手机记事簿上。他步速很快,但不妨碍他的记录。

    简敏敏后面看着觉得陌生,她大弟能笑?以至于简敏敏也问了一句家常话:“你星期天也在公司?”

    “做老板的哪有休息日?”简宏成走进电梯,忍不住弯曲一下手臂,看自己的肱二头肌。可再用劲也挤不出个像样的。

    简敏敏斜睨着,不语,但脸上依然肃杀。

    简宏成忽然想到时间已不早,看一眼手表,道:“都吃晚饭时间了,要不边吃边谈?”

    “我晚上节食。”

    简宏成将办公室门打开,放大姐进去,示意助理回家后,才紧闭大门:“说吧。”

    “行。我回来不是跟你谈加盟,而是来跟你算一笔账,我为简家付出多少的账。你想听吗?”

    “你无非想告诉我,现在我得替整个简家还债。你先心算一下吧,免得最终资不抵债。”

    “反之,是不是还债的事完全着落在你头上?”

    “行。”

    简敏敏没想到简宏成大包大揽,反而有些狐疑地扫视两眼,才道:“从爸爸被刺说起。我当时高二,虽然成绩不如你出挑,但考大学不成问题,老师们都说我努力一把可以上重点。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废话。”

    “我没说。我从小知道你成绩好,不过偏文科。”

    “那天,我几乎是第一时间被张立新用自行车从学校带到医院。当时,急救医生给爸爸做了止血,需要立刻送上手术台。但爸爸非要把别人都赶出去,跟我和妈单独谈话。当时麻醉药稀罕,爸止血时没上全麻,痛得额头全是冷汗,脸色也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蜡黄,人虚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刚裹的纱布还在渗血,可爸非要跟我谈完才肯进手术室,命都不要了的样子。”

    简敏敏回忆时,满脸都是愤怒,而不是其他,令简宏成诧异。但简宏成不敢打断,有些细节,连他都还是第一次听说,怕吱声得不是地方,这姑奶奶坏脾气上来又不肯说了。

    “爸第一次这么重视我,他又几乎是躺在血泊里,他当时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说是吧?等我多年以后长大了才回过味来,爸当时根本就是拿命来逼我。他拼着老命跟我说,工厂是承包的,他如果倒下,没精力管好厂,交不足承包费,明年承包到期,就得把工厂交出去。妈在旁边补充说,医生刚才说了,爸抢救过来后,不可能再出差,身体吃不消。爸说张立新是个好人选,但他是外人,这么大一个厂子交到张立新手里,他会生歪心,要我退学盯着他。我想,退学一年,等爸身体差不多了,我再复学也行,当然答应。我在家是老大,我应该啊。但爸又提出让我立刻嫁给张立新,这几天就结婚。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张立新归顺,明年承包期到后,张立新不会抢走承包权。我说不行,我跟张立新差十岁,他傻大黑粗的,在农村还有未婚妻,我不嫁他,我保证能盯住张立新。但只要我不答应嫁,爸就坚持不肯上手术台。妈急得对我跪下,砰砰磕头,要我给爸一条生路,头正好磕在爸爸流出的一摊血上。你想想,你仔细想想。”

    简宏成惊得合不拢嘴,几乎不敢相信,又觉得顺理成章。

    简敏敏咬牙切齿地道:“我只能答应!他们那是卖女儿,但我只能答应!等爸进了手术室,我转身去砸了崔家出气。所以,你以为厂子理所当然是我们简家的吗?不。厂子之所以还在简家,是卖了我换来的。你和全家后来的好日子,全靠我的卖身钱换来的。同意吗?这是第一笔账。”

    简宏成不禁顺服地点头。他飞快地将重点记录到小本子上。

    “但没完。”简敏敏怒目圆瞪,喝完一杯水,狠狠将杯子摔了。这一回,简宏成什么都没说,看着她摔。

    “我当时也吓坏了,整个人蒙了,发疯一样。爸爸手术后,麻醉药性过去,痛得死去活来。我跟妈眼睛都不敢闭一下,整整伺候了两天两夜。等爸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逼我跟张立新同房,造成事实婚姻。我当时鲜花一样,又是厂长女儿,张立新当时也年轻,看不懂爸的算计,当然求之不得。但我哪肯。爸为了让我就范,指使妈做了一件卑鄙无耻的事……”

    “打住。”简宏成不得不张嘴叫停,他以前都没往那地方想,可现在大姐说起来,他只要脑袋正常,就能猜到结尾,“第二笔。”

    “第二笔你该这么写……”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写。爸妈都对不起你。”

    “只是对不起吗?他们不拿我当女儿,他们又何尝拿我当个人?可那时我太幼稚了,竟然忍气吞声,试图做他们的好女儿。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就好好做张立新的老婆,再有气也出到外面去……”

    “还……还有第三笔?”饶是简宏成历经磨难,心性坚毅,此刻也有点吃不消了。

    口齿伶俐的弟弟忽然结巴,立刻提醒了简敏敏。她今天到这儿是来讨债的,而不是诉苦,她不能感情用事,婆婆妈妈。简敏敏心里飞快评估了一下简宏成的脸色,猜测了一下简宏成心中的激荡,胸有成竹地道:“怕了?我让你歇口气,我们先算账。第一个问题,你还认为新力集团和老厂地皮是简家的产业吗?”

    简宏成不得不拿出平日里管理者的官样口径答复:“我过两天给你答复。”

    “第二个问题,你高中到大学,一直是我养着你,你锦衣玉食,靠的全是我。我即使跟一般无知爹娘一样,当众给你两个耳光,你又能有什么话说?但你从小到大,除了想着接替张立新的位置,可曾想过报答我?”

    简宏成诚恳地道:“你说话,想要什么?”

    “先记账。第三个问题,我有没有资格跟你谈条件?”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这句话是简宏成前不久回老家时,指着简敏敏的鼻梁说的,当时,他理直气壮,甚至义愤填膺。简敏敏这人,几乎人皆云可杀,他曾经吃足简敏敏的苦头,可今天他动摇了。他沉默了会儿,还是官样口径:“我过两天给你答复。”

    “三个当事人,活的还有两个。你去问妈吧,她自己也是为简家什么都肯牺牲,她认为,我也该为了简家什么都做,她不会觉得有什么错,她不会瞒你。但据说你脑筋不是很好吗?你现在判断判断,我说的是真还是假呢?”

    “先别武断说真假。你一天飞个来回,必然有要紧事,说吧,我尽力而为。”

    “张立新把我的两个宝贝扣留了,条件是我在半个月内想办法让你退出对他的迫害。我要你救出我的两个宝贝。”

    “哎,这是家务事,我不便插手。以你的脾气,万一你的两个宝贝也不愿与你相处呢?”

    “我那两个宝贝在澳大利亚读书。张立新太混账,看见二奶眉开眼笑,看见我不到十分钟一定吵架,孩子们怎么能在家待着,不如送到贵族学校寄宿。张立新今早抢走的两个宝贝是我养的两条罗威纳,人不如狗,知道吗?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退出迫害张立新,一条是半个月内把张立新打得服服帖帖,交出我的两个宝贝。你但凡有良心,这件事先替我办到。”

    “半个月?为什么是半个月?你别急,你那两个宝贝暂时不会有问题,你静下心,好好把经过说给我听。”

    “有什么好说的,就这俩办法,你做得到哪个就选哪个。”

    “万一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呢?而且你这俩办法不是为难我吗?说说吧。再说在张立新那儿受的气你都还没来得及找朋友倾诉一下是不是?这么憋着会憋出病的,不如跟我说说,一家人反正知根知底,没什么不好意思。”简宏成在听了大姐年轻时的悲惨遭遇后,即使还没找妈妈验证真假,可他一直说话挺诚恳,态度也诚恳。

    “对啊,你们兄弟俩从小光屁股都是我抱大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简敏敏言语上讨来一些便宜,终于有点心理平衡了,才肯一五一十说出今早回家遭遇的突袭。

    简宏成这回拿正眼对着大姐,认认真真地听,即使对他们夫妻的不正常关系有些吃惊,可相比前面大姐给他的大剂量旧时信息,这些都是小意思。听了一些他就大致有数了,拿起手机,开始找张立新的号码拨出。

    张立新接到电话,首先便听到他妻子气愤的背景声音。虽然他听不出具体在说些什么,可起码,他的部分目的达到了。他冷冷地道:“姐弟和好了?”

    简宏成呵呵一笑:“姐弟什么时候真吵过啊。是了,姐夫,我跟你澄清一件事,你说我指使同学田景野给你下套,挖你内幕,还说老三也在这么做,这不可能。我要害你的话,不会做那么粗浅的布局,他们那么做,最多看到几份税务局里也能看到的报表,还是你加了料的,对你有什么杀伤力啊,呵呵。”

    简敏敏数落得上了兴头,不管简宏成是否打电话,一个劲儿地继续骂张立新,以便电话那头听到。可她的一只耳朵还是留给通话内容的,听到最后,不禁一愣,闭了嘴。简宏成这是什么意思?

    张立新也呵呵讥笑道:“对啊,对啊,一定是老三那不成器的乱来,呵呵……”

    “是啊,老三还来找我邀功,我刚还批评他打草惊蛇。我若布局,即使知道什么去年底为了偷漏一点儿增值税,去虚开七份运输发票啦,今年初为了让无法享受退税的货物享受出口退税而虚报货名,通过向报关公司行贿,以免开箱查验啦,我都懒得说,小儿科,太小儿科,呵呵。姐夫绑架大姐两条宝贝狗也是小儿科,跟狗嘛就别过不去了,还给她吧。这就让保姆领狗回家行吗?”

    不仅电话那头的张立新惊呆了,连急着复仇的简敏敏也惊呆了,夫妻俩竟不约而同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简宏成笑容可掬,但随手就将电话挂了,看向简敏敏,“大姐,不用愁你家俩宝贝了。要不,我让司机带你在深圳好好走走?”

    简敏敏不理示好,紧张地追问:“你别打岔,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张立新那些事?你没忘了捎带调查我吧?”

    简宏成一脸无赖地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不过是凭经验猜的,哪家企业不是那么做的,需要调查吗?呵呵。”

    “别跟我打马虎眼。”简敏敏的严厉有些虚张声势了。

    “真没蒙你。大姐,请看电脑,这是我们人事总监的照片,看不出吧,她跟你同龄。她每天工作量极大,可她性格乐观,看上去愣是比你年轻得多。大姐,你也该享受享受,想开点儿,别爸妈把你拴张立新身上,你还真把自己一辈子都拴张立新身上,闹得自己不痛快。心情不好是身体的大敌,知道吗?我看你暂时在这儿住几天,我让司机带你玩遍深圳,再去香港做做美容……”

    简敏敏本来一直追问简宏成如何调查到那些信息,有没有调查她,可往电脑只看上一眼,她的手便忍不住捂住脸放不下来。她清楚自己的苍老。面对着简宏成花好朵好的安排,她沉闷地道一声“滚”,起身就走。

    可简宏成热情洋溢地给了一句:“大姐,亲情提醒你一句,看清双方实力,选择一家押宝,然后稳定持有,这样对你最有利。”

    简敏敏在门口停住,背着身子想了会儿,道:“跟张立新斗,好歹你一脚,我一腿,有来有往。跟你斗,我连渣都剩不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为人?你就是爸的翻版,心肠跟生铁一样又冷又硬。我是爸亲生的,爸都能把我这个女儿卖了。我才是你姐,你还不知怎么卖我呢。”简敏敏转身,看着张口结舌的简宏成,“怎么,让我戳穿了?你要是有点人性,能吊着你孩子妈那么多年不结婚?我还好歹为了孩子不跟张立新离婚,送孩子出国远离是非。你呢?你有想过你孩子以后怎么在人前做人?虎毒不食子,你比禽兽都不如,我才不会相信你。”

    “我跟我孩子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始乱终弃?”

    简宏成愣了一下,决定不解释,起身道:“行,你慢慢选择站对吧。我让司机过来,以后无论你来深圳或者去香港,这个司机归你专用。”

    简宏成的良好态度让简敏敏也是一愣,但她很快冷笑起来,扬长而去:“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呵呵。”

    简宏成也是回之以“呵呵”,可这一“呵呵”,竟是空洞僵硬地持续了好一会儿。他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连忙看一眼时钟,见时间合适,便一个电话拨给陈昕儿。

    陈昕儿好不容易等到简宏成的主动来电,连忙接通后,看看依然熟睡的儿子,轻快地跑出去接听:“喂,你这工作狂一定又忘了今天周末,小地瓜不用上课,还睡懒觉呢。”

    “哟,没吵醒他吧?他想我没有?”

    “还好,我一听见就按掉。不过……”陈昕儿意有所指地道,“其他蹲移民监的太太说,那些在国内的爸爸为了维护与孩子的亲情,一般起码一天一通电话给孩子,很多还是早晚来电。”

    “是这理。说起来,虽然我明确跟你表明过,我跟你没感情,不会跟你成为夫妻,但我们目前的关系也不合常理。起码小地瓜可能理解不了。这样吧,我会安排一下时间,与你协议结婚,然后离婚。那样一来,我们的关系会比较名正言顺,小地瓜也能接受,你看呢?”

    这一段话,在陈昕儿听来,心情如坐过山车,飞快地直冲云霄,又飞快坠入深渊。她举着手机呆住了,完全无法说话,软软地倒下去,趴坐在地板上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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