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落花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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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出田景野所料,简宏成从后门出去,便沿街一家店一家店地搜。时间还早,好几家店还没开门。星巴克是好大一个目标,简宏成搜到十字路口,便过街直奔星巴克。他有感应,进门就一眼看向宁宥所在的方位,果然看到揪着头发、面红耳赤的宁宥。但眼前的宁宥让简宏成吃惊,印象中宁宥一直笑眯眯的,静静的,娇娇的,刚才看背影也好好的,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他一时竟然胆怯了。他觉得宁宥是因为被他突袭才变成眼前这样,他怕再次冲撞她。他这辈子怕的只有这一个人。

    可宁宥已经抬头看见了他。宁宥眼神中的恍惚与无助让他心头如针刺。简宏成豁出去了,大步过去坐到宁宥对面:“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既然被逮个正着,宁宥便不再回避简宏成的逼视。她也看着简宏成,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这个久违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男人。宁宥用颤抖的手将笔记本和笔收进包里,最后是手机,什么都没落下,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可她的一口真气只维持到门口。正好一个莽撞小子摔门出去,门反弹回来,打中看似镇静的宁宥的鼻梁。虽然不重,可微微一阵酸痛,逼出顺势而下的眼泪。

    跟在宁宥身后的简宏成不知所措,伸伸手,又缩回去,但又伸出去,帮宁宥推开门,让她出去,慌乱得如同大男生。出门后,宁宥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两人都不说话。

    数码店门口,一批批的朋友开始到达,田景野与大家握手嬉笑。上午十一点十八分,店堂的四面八方响起提醒的铃声,田景野亲手点燃门口长长的一挂鞭炮。烟火与飞溅的红纸屑在他面前飞舞,他有一时的走神,一脸的严肃。但他很快便遮掩过去,又与众人笑闹成一团。

    简宏成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天,鼓动喉舌是如此费劲。他都不知该如何与宁宥打招呼才算体面大方又不会吓走宁宥。他也不急于赶上去与宁宥并行,以更好地看清她的脸。不急,因为他刚才已经在咖啡馆看清她,依然是他心中眼波欲流的林妹妹。多少女人结婚成家后,两只眼睛便变成蒸熟的带鱼的眼珠,宁宥不同,宁宥的眼睛里依然有水波涟漪。即便是宁宥用的香水也非常迷人,他的鼻炎鼻子一向对香水反感,却对宁宥的香水来者不拒。他漫无目的地跟着,越走越是欢快,好情绪如同宁宥身上传来的香水味将他抱拥,他只希望此路漫漫无绝期。

    宁宥走在前面,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眼泪,是郝青林的事儿彻底刺激了她吧。她不在乎后面有简宏成看着,低头自顾自优雅地笃悠悠地走,右手的纸巾轻轻地拭去眼泪、鼻涕,便落到左手卷起来收着,连高跟鞋细如钉子的鞋跟都精准地绕过各处人行道的陷阱,绝不显露一丝心中的慌张。等终于见到一只路边垃圾桶,她才站住,将濡湿的纸巾丢入,背着简宏成掏出小镜子审视泪脸。她一向化妆不多,因此,流几滴眼泪对妆容并无大影响,最多是鼻梁上几粒俏皮的雀斑终于得见天日。可细致的她依然从包里掏出硕大墨镜将脸掩上一半。

    看清宁宥是在招呼出租车,简宏成走前一步,干咳一声后才道:“我的车子就停在田景野店门口,我让司机开过来让你差遣。”

    宁宥视其若无物,却正是如此,简宏成反而欣赏不已。多年不见,只是从同学们嘴里听说宁宥的一切,他心中的宁宥犹如拼图缺角,每每搅得他心烦意乱。眼下这一只角近在眼前,简宏成心中无比踏实。但他显然不是容易满足的人,等一阵子的刺激稍微平复,他便蠢蠢欲动,不等宁宥在白眼之外再赏赐他其他的坏脸色,便又清清嗓门道:“你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宁宥稍微走开几步,继续专心打车。可惜这是城乡接合部,出租车连影子都罕见。宁宥心中暴跳如雷,可脸上再也不露一丝情绪。见简宏成开始打电话呼叫他的司机,她也终于等不住了,打开手机,接通她公司的总经理:“宋总,不好意思直接打搅您。我先生与他几个同事今早一起被检察院叫去,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六神无主,不知道作为家属需要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程序,唯一想到的是找您。”

    令宁宥宽心的是电话那头宋总的表态:“你安心,可能未必有什么大事。你把你先生的姓名等资料传给我,越详细越好,我替你问问。我会让人指点你做什么、怎么做,你安心工作,别轻举妄动。”

    简宏成见宁宥脸色稍微一松,对着电话连说感谢,他不客气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公务员犯事,有纪委或者检察院,一般外围调查,结果够刑事的,就检察院直接出手。你别侥幸。再说我早先也想过这事,两年前郝青林凭什么维持婚外情,他工资卡上的收入要上交,就必然要找外财。聪明点儿的打擦边球,笨蛋除了犯法还能做什么。他犯事是为了维持婚外情,为那种人着急,你何必。”

    简宏成只要心智恢复正常,就依然是能看透人心、肝、肺的简宏成。宁宥被他戳得脸色煞白,倒吸着气道:“你少管闲事。”

    简宏成却忽然别转脸去,躲开宁宥墨镜后面的飞刀眼,开腔唱起。他五音不全,唱得滑稽,可那调门是宁宥最熟悉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宁宥傻了。

    那年高考前夕,同学们都在做最后冲刺。最后几天都是自习,走读的同学在家复习,住宿的在炎热的教室里挥汗如雨。

    简宏成作为连任三年的班长,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担当起维持秩序的重任。但他最关注的人整个下午都没来。他耐心等了一个小时,便忍不住了,走过去悄悄问团支部书记陈昕儿:“宁宥没来?点名就少她一个。”

    陈昕儿却瞄简宏成一眼,脸一红,稍稍避开点儿,才扭头左右看看,有点儿结结巴巴地道:“咦,怎么回事?不应该啊,我出来时又没见她午睡。我去寝室看看。”

    简宏成果断道:“你复习你的,我去看看。你这会儿还看语文干吗?你最缺的是数学。”

    陈昕儿更是满脸通红。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但简宏成没耐心听她,而是大步走到田景野身后,一掌拍在藏抽屉下的武侠小说上,嘴巴凑到田景野耳边一字一句地道:“回寝室看,别在这儿影响军心。”

    田景野掩嘴而笑,立刻从善如流,收拾收拾跟简宏成出去,到了教室门外,才笑道:“这不是怕你点名嘛。我琢磨着宁宥也是被你管烦了,躲寝室避难呢。班长,你要是能把宁宥捉回来,我保证放下古龙,考完再看。”

    简宏成不以为然:“你跟她比?切!”说完,甩下田景野,跳上自己簇新的自行车。田景野妄图揩油搭车,却拍马难及,索性找一处树荫钻进去,隐蔽地继续看他的古龙。这下,即使简宏成用心搜,也未必找得到他了。

    当然,田景野知道,此时简宏成绝对没时间管他,简宏成此时的心里只有宁宥。简宏成也很不争气地完全被田景野猜中,飞奔到寝室区,一幢年代可追溯至民国的砖木结构老楼。暑假的寝室区人迹稀少,连门房都不知躲哪儿去了。简宏成顺利到达女生寝室二楼,顺利得简直不敢想象。当然,如果有门房在,他也照样顺利,他的脸在全校是通行证。

    才刚拐出楼梯,简宏成便全身如触电似的呆了几秒,一缕细细的、跟他一样五音不全的声音从203室漏风的门板内传出,显然是宁宥在苦苦学习越剧唱段。反正简宏成也听不出有差,他只觉得如此柔美,如此娇嫩。他听得除了背手站在门口发呆,全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门里只有一个她,门外只有一个他,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两个人。而那歌词,宁宥反反复复练习的歌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虽然宁宥一唱到“红颜老”便卡壳,嗓门儿吊不上去,简宏成却听得如痴如醉,才发现他一直没耐心看到底的《红楼梦》原来是如此美。

    宁宥显然是被自己的臭水平急出一头汗。她将抄本往床上一扔,拿起脸盆想去水房洗脸。她在门口的忽然现身,令简宏成猝不及防。他只觉得一阵羞惭涌出,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猛然后退,没承想那民国栏杆经不住他的猛撞,竟然嘶哑地叫唤一声,“英勇就义”。简宏成直直坠落。幸好,楼下是茂密的黄杨树丛,他正正地落在树丛里。睁开眼,满眼乱晃的蓝天白云和骄阳。简宏成惊魂甫定,却又一眼看见宁宥战战兢兢地趴在二楼走廊地上看着他尖叫。他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抹,湿的,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将手掌伸到眼前。没错,真是水。再看楼上,宁宥已经不见,而尖叫声转从楼梯口滚滚而来。“难道是宁宥的眼泪?”简宏成才想到这儿,立刻有一张脸遮住了蓝天白云和骄阳,更多的雨滴落在简宏成的脸上。简宏成激动得反反复复、愣头愣脑只会表态:“我没事,真的没事,可我即使死了也甘愿,你竟然为我哭……”

    如此肉麻,终于提醒了宁宥。她擦干眼泪,上下左右一打量,可不,颤巍巍的黄杨树好好地托举着简宏成,他怎么可能受伤?宁宥恼羞成怒,瞅准受力点,一脚蹬飞一条树枝,顿时支撑系统溃不成军。简宏成完全身不由己,狼狈地滚下树丛,趴到地上。再抬头,宁宥早扬长而去。简宏成却开怀大笑,在楼下放肆大喊:“宁宥,有我!”

    余音袅袅,尤其是路边的黄杨树丛犹如昨日。

    简宏成的司机驾车飞奔赶来。简宏成拉开后车门,殷殷看着宁宥。宁宥发了会儿呆,才低头坐进车里,但将简宏成关在门外。简宏成遣走司机,甘为驾驶。

    田景野数码店开张的鞭炮轰然响起,打破空旷的高教园区里的寂静,有斑鸠被惊吓得扑棱棱乱飞。车里的人静静的,等待鞭炮声止歇。简宏成等到归于寂静,才问:“要不要回去支持一下田景野?”

    这个问题,是宁宥必须回答的:“不了,直接回上海。呃,请,谢谢。”

    简宏成这才将车子发动起来:“赶回上海找人吗?司法系统的掮客水深,你这种良民还是别去尝试,我替你介绍个好律师。”

    宁宥淡淡地道:“不用。我只是必须赶在小孩放学时站在校门口,必须是我第一个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简宏成沉默了会儿,到一处红灯前停下车,坚决地道:“跟他离婚,跟我结婚。”

    宁宥完全不当回事地“呵呵”两声,靠在椅背上打盹,唯有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可简宏成压根儿没看到。

    简宏成不屈不挠地道:“陈昕儿不是问题。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她也从来很清楚。”

    简宏成等了会儿。这回,宁宥连“呵呵”声都不给了。可简宏成既然好不容易逮到宁宥,自然不会放过这百年一遇的机会:“经济方面,我们是成年人,我不会说‘我的就是你的’这种空话,只要你答应,我当天无条件汇一千万元到你账户,保障你的生活,保障你的选择。此后,我列出资产,我们谈协议。”

    预料之中的,简宏成又没等来任何答复。他在红灯前扭头看一眼,见宁宥抱臂而睡,嘟着嘴,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吧,还有你知我知,我永远爱你,你也爱我。这都不必再说,说了多余。可我担心你清高,以为跟钱一有牵连就是买卖婚姻,我……”

    “stop!”宁宥终于拍案而起,截断简宏成的自说自话,“我只提醒你一句,意守丹田,均匀吐纳,专心开车。要是下午三点之前赶不到我儿子校门口,我跟你没完。就这样,请继续。”

    简宏成却得意地道:“我早知你在意我,这么多年,你依然记得我路盲,知道我再说下去肯定走岔路。好吧,我说完最后一句就闭嘴——我爱你,宁宥,我对你志在必得。这辈子,只要是我认准的,我从不放弃。”

    宁宥再也淡定不起来,她早知只要遇到简宏成,就肯定无法避免这一幕,可她还是不知不觉昏头上了贼车。简宏成的言语完全不出她所料,而她也完全无法应答。答案,她无法说出口。她只得将脸扭向一边,借着飞驰而过的路边景色分散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她无声地唱起越剧《红楼梦》里的“葬花”,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心中百般滋味,花已落,人未亡,怎生挨得这下半辈子。

    简宏成却果真一路不再唠叨,只是非常兴奋,偶尔吹一下口哨,前一夜赶路的劳累似乎完全不在话下。

    酒足饭饱,有几位朋友与田景野再回西三数码店,支起麻将桌码长城。田景野的手气不错,即使带醉上阵,依然连连得手,因此,接到陈昕儿来电时,有些不情不愿地退出位置。他原本是可以不退的,可陈昕儿关心地问这问那,诸如为什么叫西三、经营着什么产品、主导客户群是谁,等等,似乎挺懂营销的样子。田景野一个脑袋应付不了两头,只得专心接电话,被问得不耐烦了,就道:“呵呵,你知道的,我失业至今,朋友看我无聊,帮我开家小店面,让我玩玩。哪有什么规范啊,那是你们外企才讲究的事。”

    陈昕儿笑道:“埋汰我呢,我是家庭主妇,问的问题很傻,是吧?唉,看到你玩开店,又忍不住手痒。”

    田景野笑道:“让班长在加拿大开个公司,你一边坐移民监,一边管公司,就不无聊了嘛。”

    陈昕儿道:“你难道不知简宏成?他是最恨把公司办成家族企业,连偶尔我去接他,都不能靠近他们大楼。”

    “哈哈,我不一样,我这儿办公室里还搓麻将呢。这么晚,你那儿半夜了吧,还不睡?”

    陈昕儿道:“想到你今天开门大吉,我想你这会儿该空一些了,赶紧来祝贺,要不然就迟了。田景野,恭喜发财哦。”

    田景野满脸笑容可掬,可两只眼睛频频扫视麻将桌,急于回归。于是,他索性主动将陈昕儿打电话来的目的挑破:“呵呵,班长刚才来,也说的是恭喜发财,你们还真是夫妻相啊,哈哈。他现在回宾馆睡觉,晚上我们再聊。同学里面最早来的是宁宥,但她远远看到班长来就闪了。你放心睡吧,两人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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