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追击与坦白-《风起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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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刚也注意到了这一调动,他那个时候就向我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建议,希望我能说服李平叛逃到魏国来,就好像他的好友孟达一样。

    我当时觉得很荒谬,打算一口回绝,但诸葛丞相却另有想法……”

    烛龙在这里停住了,荀诩没有急切地追问,而是保持着沉默耐心倾听。

    “……于是诸葛丞相就安排我调去了李平的身边。

    最开始的时候,李平表现的很正常,我也不认为堂堂一个大汉中都护会做出叛逃这样的事情来。

    但后来李平的部曲被逐渐分配到其他部队,而他本人则被委任分管后勤粮草督运,李平整个人从此变的焦躁不安,容易发脾气。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后,我向他冒险表露我魏国间谍身份,他最初的反应很暧昧,没有喝令军士把我拿下,只是警告我不要出去乱说。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还有希望。”

    “诸葛丞相给我的指示是,一切按照郭刚的意思去做。

    于是我就尽力扮演着魏国间谍的角色,不断游说着李平,从若隐若现的暗示逐渐到直截了当地劝诱。

    国内政局形势你也是知道的,李平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所以我一直在用这一事实从反面刺激他,谨慎小心地瓦解他的心防,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

    荀诩这时候却皱起了眉头,他思考了一下,问道:“可是诸葛丞相在我回到汉中时,曾经警告过我李平有不稳举动,让我多加留心。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一点也不矛盾,有时候适度的外部压力反而能促使一个人更快地转变。

    历史上很多例子可以证明,当一名企图叛逃者犹豫不决的时候,安全部门的压力往往会产生反效果。”

    荀诩听了烛龙的话,安慰自己说这是为了蜀汉的利益所必须的,但“被当做工具使用”的嫌恶感始终挥之不去。

    烛龙没有注意到这一细微的变化,继续说道:

    “不过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那就是徐永的叛逃。

    必须承认,这对于我国来说是一个相当宝贵的情报矿脉,但对于我游说李平的计划却是个极大的威胁。”

    “你指的是邓先?

    他在这件事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荀诩插嘴问道。

    “完全无关,他在魏国的联系人是杨伟,不在郭刚这条线上,我们彼此孤立。

    他既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曾试图拉拢李平,一个单纯试图隐瞒上司贩卖情报的小内奸罢了。

    所以当你们捉到他的时候,李平非常干脆地把他甩脱,以此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所说的威胁是:他居然知道我游说李平逃亡的计划,并告之了你们靖安司。”

    荀诩简短地加了一句评论:“这全怪我。”

    “按照最初的构想,靖安司只需保持适度的怀疑让李平产生不安情绪就好,但徐永的出现却让靖安司的反应大大超出预期强度。”

    “于是你们就杀人灭口,干掉了徐永?”

    荀诩冷冷地反问道。

    烛龙摇摇头:“那还不至于,只是李平已经起了疑心,必须要采取一些手段来控制。

    于是诸葛丞相秘密安排了一批人在成都绑走徐永,并伪造成刺杀事件,骗过了所有人,连成都司闻曹都蒙在鼓里。

    现在徐永大概是在朱提的某一处密林里疗养吧。”

    “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李平确立了叛逃的决心?”

    烛龙说:“是在今年三月十五日。

    诸葛丞相突然决定提前出兵北伐,李平一直到最后一刻才接到通知。

    这个举动显然激怒了他,他回到丞相府以后大发了一通脾气。

    我就在那时候取得了重大突破,李平亲手说出了叛逃曹魏的决定。”

    “那他为什么没有立即行动,一直拖到了昨天才出发?”

    “呵呵,李平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不会鲁莽行事。”

    烛龙侃侃而谈,彷佛是在厅堂之上宣讲,“第一,他必须要得到魏国高级官员--比如司马懿或曹爽--的亲笔保证;第二,逃亡是件很复杂的事,策划起来相当耗费时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平摸不透诸葛丞相的心思,生怕他突然返回南郑,打乱自己的计划。”

    “所以他就派了你去前线一探虚实。”

    “孝和你果然够敏锐。

    李平派我去前线有两个目的:取得魏国高级官员的亲笔保证书,以及探听诸葛丞相的动静。

    这两个目的我都圆满‘达到’,然后李平开始放心大胆地着手准备逃亡。

    这期间你们靖安司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他不太在意--那时候李平是南郑最高长官,他料想你们是不敢碰他的。”

    “哼,被他猜中了。”

    “不过这一计划在四月初的时候,又差点夭折。

    在祁山前线,诸葛丞相与司马懿的长时间对峙导致我军补给发生问题。

    李平一时疏忽,将库存的实情发给了诸葛丞相,诸葛丞相当即回信表示打算收兵回营。

    李平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重新陷入了惶恐,那时候他的流亡准备还没做完。

    我便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

    “篡改粮草库存记录么?”

    荀诩心里的拼图越来越清晰了。

    “对,李平身为兼管后勤的南郑最高长官,有足够的权限做这件事。

    四月二十日晚上,他亲自将粮田曹的记录修改,并亲自修书一封给诸葛丞相说补给绝无问题,汉军切不可贸然退军错失良机云云。”

    “然后在五月六日,你们终于准备停当了一切,开始了逃亡?”

    “是的,而且为了不致让靖安司阻碍这次行动,李平还特意发出了全城戒严令。

    不过即使如此,也没能阻止住你的追踪,以至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容我赞赏一句,孝和你真是太可怕了。”

    对于这一恭维,荀诩没有表现出什么欣喜的表情。

    他仍旧是眉头紧锁,显然还有许多疑团。

    烛龙停止说话以后,荀诩用右手手指敲敲自己的头,徐徐问道:

    “假如我没有及时赶来呢?

    你们就这样逃去曹魏?”

    “哦,当然不,我已经暗中安排了人在半路拦截。

    即使你赶不及,他们一样也会发挥作用。”

    “他们在哪里?”

    “就是钟泽他们,推锋营的精英们。”

    烛龙把视线朝着林子另外一侧望去,一脸轻松。

    荀诩几乎要吼出来:“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我在半路偶然遇见,并被强行拉到东谷道口的,这一切只是巧合!而且我注意观察过,钟泽和他的手下完全没表现出认识你的样子。”

    “他们碰到你,这是个巧合;但他们出现在东谷道口,却不是。

    你觉得一队阴平粮道巡粮部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汉中东南的大山中?

    那是出自于我的命令。

    这一批部队刚从前线退下来,调动起来不会引人注目;而且他们又曾经在推锋营服役过,擅长山地骑术,从哪方面讲都很适合这次任务。”

    “你的命令?

    难道说刚才他们抓你只是演戏喽?”

    “不,不,我没和他们直接接触过。

    钟泽接到的只是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密函,让他们在五月七日之前到达东谷道口并截击任何路过的行人。

    事实上他既不知道发令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命令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奉命行事。”

    “可是……既然目的一致,为何钟泽他不曾对我提起过,反而表现的好像他另有任务?”

    “这很简单,出于保密目的,那封密函里特意强调绝对不允许将此行的目的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钟泽是一名称职的古板军人,自然会严格遵守这一命令----即使你和他目标其实是相同的。”

    “可我不明白,诸葛丞相这次发动北伐,难道只是为了诱使李平逃亡?”

    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让烛龙发出一阵笑声,让荀诩有些尴尬。

    烛龙回答说:“丞相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分轻重,李平的逃亡最多只算是这次北伐的副产品。

    要知道,丞相最初并没有“篡改粮草库存”的计划,一直到前线确实发生了补给危机,丞相才想到利用这一形势来更好地影响李平。”

    烛龙说完以后,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了突然的沉默,这次长谈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间断。

    隔了好久,荀诩才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问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那么究竟为什么诸葛丞相一直纵容李平从不满到背叛,甚至派你千方百计劝诱他出逃,然后又安排人在最后一刻阻止他?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丞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烛龙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他四肢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用眼神注视着这位同僚一言不发,微微颤动的面部肌肉蕴藏着无限的寓意。

    荀诩以同样的眼神回应,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默契。

    过了良久,荀诩伸出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

    谢谢你这么详细的解说,守义。”

    “唔,你明白了就好。”

    狐忠再度露出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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