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戒严与追击-《风起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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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诩直接策马冲到他跟前,俯下身子大吼道:“快给我报告!”

    那个人本来在烈日下有些昏昏欲睡,猛然听到这一声吼,身体一下失去平衡,从土丘上叽里咕噜地滚了下去。

    当他狼狈地在坑底爬起来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看到了靖安司最高长官的脸。

    “荀……荀从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显然对于城里的事态这个年轻人一无所知,他只是纳闷为什么没人在规定时间内来拿报告,所以一直等在门口。

    “报告!快!”

    荀诩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麻纸,战战兢兢地递给荀诩。

    后者一把抢过去。

    立刻在马上粗暴地翻阅着,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是截至到今天早上卯时的监视报告,全部二十六处哨所都提交了……”年轻人有些紧张地加了些说明。

    但荀诩压根没听,他刚刚翻到南郑东区监视哨所的报告。

    报告显示,有五个哨所提及他们在今晨寅时看到有两名骑士通过监视区域,那两个人披着军用锦袍,行进速度不算快,不过脸被巧妙地遮挡起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五个哨所地点处于同一条道路,而这条路是裴绪推测李平逃亡路线的必经之所。

    这已经说明了一切,荀诩把手里的纸片丢到地上,把视线固定在那个仍旧惶恐不安的年轻人脸上。

    “你有马吗?”

    “啊……有,有……就拴在后面……它是匹……”

    荀诩冷冷地打断他的介绍:“数十个数之内准备好,然后紧跟着我,能有多快就多快,明白吗?”

    “明白了…哦,对了,属下叫杨义……”

    “快去!”

    荀诩怒斥道,他没有闲情了解这些事。

    十个数以后,荀诩和杨义两个人骑马上路,飞也似地朝着南郑城的东面跑去。

    荀诩在前面拼命鞭打坐骑,彷佛要榨干这可怜牲畜的全部力量,杨义则莫名其妙地紧随其后,完全摸不清楚状况。

    只见这两匹马四蹄翻飞,风驰电掣般在南郑城东南外围划了一个半圆,再一路向东折去,沿途掀起一连串翻滚的烟尘。

    根据监视报告,显然只有李平和烛龙两个人参予了逃亡--这符合常识,逃亡行动参予者越少越安全--这对于荀诩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时间去组织起一支规模庞大的追击队伍,杜弼和阿社尔又失陷在城门,现在只能自己孤身上阵,敌人数量越少越好。

    现在是二对二,不过从战术上来说,这和一对二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理论上,两个人很难有效阻止同等数量的逃亡者,最起码要五倍以上;如果发生了正面冲突,很难讲谁会获胜:荀诩是个文官,杨义还年轻;而对方则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和一位完全谜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荀诩略带悲观地偏过头去撇了眼杨义,后者正伏在马背上,拼命与自己拙劣的骑术和颠簸路面坐斗争。

    他的窘迫表情让荀诩的悲观情绪又重了一些。

    “也罢,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得一直走下去……”

    荀诩心想,两只捏住缰绳的手更加用力。

    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李平和烛龙,这既是职责,也关系到自尊。

    他已经失败过一次,那种深刻的挫折感是支撑他一直楔而不舍追踪烛龙的根本动力--哪怕李平带了五百人而他只有一个,他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地孤身追上去。

    这件事看起来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了,要么荀诩抓到烛龙,要么死在阻止烛龙的行动中,他自己不想有第三种结局。

    这就是所谓“靖安司式的偏执”,一位情报界的前辈曾经说过,只有偏执狂才能胜任靖安司的工作。

    两边的山林不断高速向后退去,风声从荀诩的耳边呼啸而过,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他们已经飞驰了一个半时辰,刚刚离开南郑地区进入西乡。

    荀诩一直在脑子里紧张地计算着,现在李平和烛龙恐怕已经抵达了南乡或者沔水下游的某一处,无论如何要在他们到石泉之前了结,否则万事休矣。

    “无论他们走哪一条路线,都必须要从南边绕过位于汉魏边境的云雾山,再折回向东。

    如果我们抄近路翻过云雾山,也许能赶得及。”

    荀诩不太自信地想,毕竟他们已经落后将近半日的路程,走大路绝对无法追上了;抄近路固然可行,但那是一条山路,沿途没有可更换马匹的驿馆,他们必须确保自己可怜的坐骑连续奔驰十几个时辰并且不出问题。

    总之,若想赶到李平前头,荀诩必须得非常非常幸运才行。

    不过想归想,他胯下的坐骑速度丝毫不减。

    到了傍晚,荀诩和杨义抵达了西乡某处的小驿站,他们在那里更换了自己疲惫不堪的马匹,并得知在下午有两名持有丞相府文书的人也在这里换过马,向南而去。

    两个人片刻都没有停留,揣上几块粗馍后立刻又上了路。

    他们沿着大道跑了两个时辰,然后荀诩作了一个决定,他们将离开大道冒险进入东部山区,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

    “荀从事,我们必须要这么作吗?”

    杨义胆怯地望了望远处漆黑的山形,畏缩地问道。

    截至到今天早上他还只是个南郑城的小小信使,现在他却跟靖安司从事站在汉中东部险峻的大山边缘。

    “我们必须这么作。”

    荀诩平静地回答。

    山区的夜里相当地寒冷,荀诩和杨义不得不披上毡袍,并用羊皮绑在腿上以抵御无处不在的潮湿寒气。

    周围漆黑一片,茂密枝叶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有如遮蔽了月色与星光的阴暗蜘蛛网,浓墨般的气息让绝望在人的内心缓缓滋生,彷佛他们永远走不出这片黑暗林子。

    两个人只能靠马脖子上的缨铃和呼喊来确认彼此的位置。

    马匹行进的速度很慢,在夜里这样的路面异常艰险难行,有时候根本无法分辨哪边是悬崖,哪边是山脊。

    到了一些可怕的路段,他们甚至得下马牵着缰绳一步一步谨慎地向前且探且行,经常可以听到脚下石子滚落山崖的隆隆声。

    荀诩对这样的艰苦行进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闷头朝前走着。

    现在不知道南郑城的局势变的如何,整个军政系统是否已经发觉最高首脑逃亡的事实?

    杜弼他们是否平安无事?

    这些念头只在荀诩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下,随即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

    “荀从事,我们到底要去追谁?”

    杨义小心翼翼地问道。

    两个人这时拽着马匹正通过一片长满了高大松树的陡峭斜坡,这里没有路,他们只能利用树林的间隙穿过去,还得小心不要滚到坡底去,天晓得那有多深。

    荀诩皱皱眉头,他不喜欢这问题,不过总得给这个跟随自己跑了大半天的年轻人一点鼓励,于是他将整件事简略地说给杨义听。

    杨义听完以后张大了嘴巴,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舞动右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您是说,李都护他真的……”

    “小心!”

    荀诩突然大叫道。

    杨义的挥舞动作一下子让脚下失去平衡,整个人拽着坐骑的缰绳朝坡下摔去。

    荀诩松开自己的马匹,飞扑过去。

    “松开缰绳!”

    荀诩大吼,杨义立刻松开了手,他的后襟被荀诩一把揪住,而那头畜生却因为那一拽的力道而朝着坡底滚下去,发出一阵哀鸣。

    很块坡底传来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随即回复了死寂。

    荀诩把惊魂未定的杨义拉起来,让他抱住一棵松树,以免悲剧再度发生;这个年轻人两股战栗,惊恐地朝着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

    荀诩冷冷地对他说:“回去记得提醒我,以后你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故事。”

    当他们翻过这片陡坡后,山势明显缓和起来,山麓阴影间可以看到一条痕迹不很明显的崎岖小路。

    不幸的是,荀诩发现自己的坐骑也在刚才的突发事故中扭上了前腿,虽然还可以勉强行进,但已不能奔跑。

    这对荀诩不啻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说实在的,他宁可刚才掉下去的是杨义。

    没有了坐骑,他们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这里距离最近的驿站起码也有四十多里路。

    荀诩蹒跚着走到路中间,面向东方一言不发地蹲下,脊背弯的很厉害。

    杨义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过去说话,只能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远远站开,面色惨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错误有多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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